9-疼痛
弗兰吐了好几次,连胃酸都吐干净后,血液终于取代一切从弗兰的喉头涌出,他被那些腥咸的液体呛着了,每咳一次胃里就跟着绞成一捆麻绳,剧痛让他失去感知,陷入一片无声的黑暗,迷茫中甚至有一瞬间,想以放弃生命做为代价,哪怕能够少嚐半分这样的痛楚。
他要疯了。
浑身都是疼,理智脱离他,他本能地往想扳开他嘴的人身上拳打脚踢,指关节与爪子上的感受是扎实的。有什么在靠近他,不顾他的挥打,既不阻止、也不抵抗,一心坚定地朝他而来,接着一片湿热贴住他的唇,他张嘴就咬,直到一缕沁凉溜进苦涩的嘴里,冲散那些讨厌的味道。
弗兰蓦然安静下来,卡隆扣紧他的后脑,低下头慢慢把药一点、一点的,用嘴餵给他。
药水从他们中间渗出,自卡隆嘴唇上的伤口滑过,再沿着弗兰的下颔落到衣服里,与汗水融合。弗兰嚥下最后一口药水,等他终于憋得毫无办法了,才轻轻推卡隆的肩。这次卡隆立刻鬆开他,让他得以大口喘息。
老医生的药效毫不含糊,极快的,疼痛缓和许多,姑且在弗兰能承受的范围内,意识也终于回笼。
弗兰刚抬头想说些什么,卡隆却遮住他的双眼,他倒抽一口气,听见卡隆说:「闭上眼。」
他马上照做,睫毛轻轻刷过卡隆的掌心,覆在脸上的手拿开后,卡隆握着他的手告诉他,老医生会进房里来给他治病,让他别怕、要听话……或者不用太过听话,卡隆说他会等在房门外,有事就喊他。
弗兰答话后,卡隆出去换了洛奇医生进来,洛奇医生的嗓门不小:「嘿,睁开眼!」
弗兰吓得弹了一下,立刻睁开眼睛看着地板。
「我叫洛奇,你呢?」
「弗、兰。」他开口,发现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,他再次尝试控制受到胃酸灼伤的嗓子:「我叫弗兰。」
洛奇医生跟着他重复了一次,自他搬离公爵的城堡后,再也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过他,记忆又在他的脑海中浮出。
弗兰——弗兰!你还敢吃,你怎么敢?停下来!你应该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差劲——
我说吃——下——去——全部!弗兰,你居然违抗我!你不在乎我会如何吗——
女人尖锐的斥责死死纠缠着弗兰的心,每一次的进食、每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,都会触发开关,让吓人的怒骂声缭绕他、拖住他。他的童年是一段反覆要不饿得昏头、要不胀得全吐出来的过程;是什么也不许吃、却什么都必须吃完的规则;是上一秒还被褒奖用餐礼仪完美、下一秒因为沾酱时的角度不够精准,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入寂静的孤独,餐厅后那间没有窗户的洗手间,彷佛要将他一口吞噬进永恆的阴影中。
他在那裏头待到无数个宴会的结尾。
嗓门粗犷的老医生微微提高声调和善地喊他名字,弗兰得以鬆懈戒备,表现平静,应对洛奇医生的问话与诊断,他像个十分重视医嘱的完美患者,会记住每一个能够让他重拾健康的细节。
「你必须正常饮食,先从少量开始,每餐只吃一点点;情绪起伏不能太大,你的胃实在太弱了,进食的时候一定要保持心情轻鬆愉快。明白吗,弗兰?」
「是的,洛奇医生。」
洛奇医生满意地点点头:「真是令我放心,要是每个患者都像你这样,我们医生会轻鬆很多的,弗兰。」
洛奇医生提着他的包走出房间,卡隆与莱顿围上去关切。
房门一关上,洛奇医生夸张地嘆了口气:「病患很激动,十分不愿意配合,我说一句他驳一句,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。」
莱顿如丧考妣,卡隆露出了一点怀疑。
「耍你们的,放轻鬆点。」洛奇医生笑道:「老实说,他的病不是药物能治的,我不知道他遇到什么才变得这样——厌食,但我认为他抗拒的并不是食物本身,还需要找到原因才能改善。」